夢想天空

第八十四章 墜落

        室內的振動已經穩定下來了。雖然仍有點輕飄飄的，但是也都已經適應。
        「所以我說吞個口水就好了嘛。妳看，耳朵不就正常了嗎？」尼歐對著剛才感覺有點耳鳴的星雁說。
        「嗯……但是你為什麼會知道啊？政府不是封鎖全世界的飛行網很久了嗎？」
        「當然是『搭便車』時學到的啊。搭飛機比搭火車什麼的好玩多了。」
        「這麼說，那些天空上的浮空城市你也到過了？」
        「到過了啦。但是也沒什麼特別的，只是一堆建造中的建築而已。而且人又少，我還是覺得地面比較好玩。」
        「目前高度估計4000公尺。」菲妮安娜呆滯地望著空無一物的前方。
        「看樣子，時間差不多了啊。我們也該行動了，不然太晚的話可是會被抓包的……」尼歐拿著鑰匙走到欄杆前，一個熟練的動作將門打了開來。
        平穩的空間忽然晃動了一下，害菲妮走出牢房時差點撞到欄杆。「大概是遇到亂流了吧。不礙事的，走吧，各位。」
        「少揚，我感覺有點不安。」
        「怎麼了，希洛妮？有什麼問題嗎？」
        「雖然我大部分的靈子感應能力都沒有了……但是我感覺得到，那個人…他似乎在上面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少揚吃了一驚，差點忘了這是在靈子感應。「狄薩爾他？那傢伙在上面幹什麼？」
        「我不知道……但是如果太接近天空，我們被逼要與他戰鬥的話……你的朋友，還有天上好多的人，都會受到傷害的……這……」
        少揚感覺希洛妮的個性好像不太一樣，或者說……變得更仁慈了？
        「還有，我感覺一股不太友善的思想在靠近你……我不知道是什麼，但是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「喂，少揚，你的東西！」回過神來，尼歐將靈子劍和槍扔到少揚面前。他將武器收到衣服內，又走遠了些與希洛妮進行交談。
        「難道是衝著我來的嗎？是什麼東西？」
        「感覺不出來……只是，它的距離好像愈來愈近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一陣地震般的震動，震撼了這個在空中平穩上升的空間。
        刺耳的警報聲響了起來，所有被驚嚇到的心，也隨著快速的鳴叫聲加速起來。
        「發…發生了什麼事？」
        「看來情況不妙啊……少揚，看來要做出點行動了，快走！」

        只有寥寥幾個位子的頭等艙，目的不是為了滿足富豪揮霍金錢的虛榮感。在只有政府人員才能搭乘的專機上，坐在這位置上就是坐著權力，享受那種居高臨下、指揮低聲下氣下屬們的優越心理。
        在一分鐘前，坐享這個寬敞坐位的亞特蘭，正享受著自己妄想中的飛黃騰達。現在整架飛機上，就屬我最大；而今天以後，我會在更大的地方，坐著更華麗的頭等艙……
        他身旁的成霙，雖然坐在柔軟的沙發上，但在她心中卻與針氈無異。
        坐在這人身旁、承受著難以宣洩的仇恨……這一切都讓我痛苦，一陣陣地折磨我，每一分，每一秒……
        但是我正走著，正朝向蓄積我仇恨的地方前進……
        今天，我就要把所有的恨全部了結……用我自己的雙手……
        劇烈異常的晃動，彷彿也震撼了她心中的自言自語。
        「喂！駕駛艙，你們在幹什麼？」亞特蘭對著對講機氣急敗壞地說，手中的酒全灑到了地上。
        「不是我們啊……外頭的氣流忽然變得好怪，一直在干擾飛行……哇啊！」
        一聲大叫，飛機又是一陣劇烈震動，原本地面的穩定斜率都開始變化了。
        「到底怎麼回事啊？喂，第一班，你們有沒有看到什麼？」
        話剛說完，一陣混亂的靈子感應就衝進腦中。
        「感覺到高能靈子活動！一定有什麼東西在攻擊這架飛機！」
        「我們的防衛都沒有奏效！又要攻過來了！」
        一陣兇狠的氣流灌破所有透明的強化窗。外頭的低氣壓在室內捲起狂風，將亞特蘭身處的艙房也掃得一塌糊塗。緊急系統立刻封閉了所有的破窗，快速穩定的氣壓讓亞特蘭得以站起來。
        「我們無法控制情況！隊長，請給我們指示！」
        亞特蘭嚇得瞠目結舌。莫說是指揮飛機上的隊員，他根本連兩三個人都指示不來。突然的變化，早就將他僅剩的冷靜全敲地七零八落。
        「全…全部人都給我防衛！只要再一下下就到天域了，快去叫那邊的防衛系統幫忙！機師！給我繼續飛，不准減速！」
        後方傳來一陣驚悚的碎裂聲，伴隨著狂風肆虐的號叫和隔音牆擋不住的尖叫聲，許多人在兇狠氣流之下被衝出飛機受攻擊的裂縫，毫無反抗掙扎的力量，沒有翅膀的靈魂在天空的睥睨中被引力重新綑縛，以重力加速度拖下冥府。
        「隊長，請給予指示……啊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後面的座艙已成了大自然殺戮的處刑場，風在彷彿有意識之下，狂妄摧殘著殘燭般的生命。在一陣重擊過後，艙內的燈全數熄滅，只剩下緊急照明的蒼白微光。
        「巫師隊長！這架飛機已經不行了！快點帶還活著的人逃走！逃生機說不定還能脫離落下地面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一股激昂的恐懼，亞特蘭抓起對講機，就跟第一次見到電話的人一樣大聲嘶吼。
        「不准停！不准停下！無論如何都要給我飛上去！」
        艙內地平線在拉扯之下迅速轉移，轉眼間就幾近垂直，就像高山的險坡一般。對講機在震動之下斷了線，另一端傳來的，只有低沉的嘟嘟聲。
        亞特蘭像是失神一般倒在華麗坐椅之間。待他掙扎著想要站起，旁邊閃現的眼神，讓他嚇得兩腿發軟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
        那雙眼睛很美，但是現在，有的只有一股冷肅的殺意。
        「我說過了，只要是交易，我重視的只有公平……不管過程怎麼樣，只要能給我滿意的結果，我就什麼都不會在乎……但是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鎖鏈，蛇般纏上了他的手腳，讓他好不容易挽回的行動能力再次被奪去。
        「不……等等，我們有話好說，成霙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「放心，我不會讓你馬上死……死了就還不了我東西了啊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明晃的槍尖，在幽暗的空間閃出銀光。
        「這兩天……你讓我恨的次數是136次……一次就換一刀，很值得吧？連你毀了我願望的分都省了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「不…不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銀光刺下，蒼白的緊急燈光，濺上了一抹慘劇的艷紅。

        「這……到底是怎麼回事？」
        剛才他們打開後乘客艙時，這是不約而同的回答。
        破得連緊急系統都包覆不完的巨大裂縫、艙內一片浩劫過後的景象。所有的巫師部隊都不見了，只剩下被破壞扭曲的鋼鐵，在氣流怒號之下敲擊晃動。
        「氣壓低下，轉為緊急空氣運作模式。」菲妮背後的翅膀迅速張開，許多小抽氣閥展開來吸收周圍稀薄的空氣。尼歐也將特殊面罩分給少揚和星雁，催促他們快點戴上。
        「先用這個吧。可以擋個半小時。」
        菲妮見裂縫不斷讓機艙內充斥狂風，立刻飛到了裂縫附近，讓鳳凰成形擋住外頭不懷好意的天空。「我先擋著吧。姐姐妳們快上去。」
        他們在急陡的機內開始向上攀爬。尼歐靠著雙手奇怪的吸盤，三兩下就爬到了前方艙門口，在上方像個躍上龍門的鯉魚一般，故作驕態的看著少揚等人。
        「你再這樣小心我先送你一槍。」少揚爬得緊張兮兮，忍不住對尼歐叫道。「好啦，別生氣。登山就是要有耐性，對不對？」
        好不容易穩住腳步到了艙門口，尼歐拿出小機械，開始解讀還沒壞的密碼門。
        一聲清脆聲響，門開始緩緩向兩旁敞開……

        迎接他們的景象，瞬間奪去了他們的說話能力。
        在慘然的淡紅微光下，少揚打開了小型探照燈。然後，他們看到了成霙。
        纖細的手握著冷若冰巖的長槍，她衣服上精緻美麗的色彩，此刻被鮮豔的紅渲染了一半以上。飛濺而出的血，在她冰冷的側臉上妝上一層戰慄的腮紅。但是她絲毫不以為意，還將手上沾到的血不屑地甩掉，在華麗的艙中又繪上一道突兀的死寂。
        身邊癱然著被鎖鍊束縛的靈魂，身上劃滿了上百道恐怖的血痕，所剩無幾的生命正虛脫著殘喘。他渴望著死，祈求著死，但鎖鏈連離開這無盡痛苦的權利都緊緊鎖牢，而眼前被鮮血染紅的、絕美的死亡天使，也還沒降下她的垂憐。
        現在的他，比世上任何生命都還卑微，就連想痛快地解脫，也只能以虛弱振動的聲帶，發出乞求來奢望眼前的她降下死的恩澤。
        「還有八下……但是現在，我還是讓你解脫吧。」
        不知在腦中默念幾萬遍的祈求終於有了回應。喉中發出不成聲的呻吟，感動的雙眼望向那抹渴望的笑容。
        「想知道為什麼嗎？」
        謝謝妳……謝謝妳……
        一抹輕蔑的微笑。
        「因為你是……羅素的朋友啊。」
        雙眼不敢置信地睜大。他瞪著眼前輕笑的她，看著槍尖舉起，他發出了無法轉為聲音的慘吼……
        槍，刺下。生命最後一絲的連結，也被破壞了。
        最後一絲的慘叫，代表的是什麼呢？恐怕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。就如他的存在一般……

        「你們……居然還是來了啊。」成霙轉過身來，用乾淨的左袖將臉上的血汙全部抹掉。
        「學…學姊，妳為什麼要……」星雁顫抖地說著，顯然還沒從眼前的驚嚇中復原。
        「我恨他，就這麼簡單。」轉過頭去，她將滿是血漬的鎖鏈收進槍中。「但是，你們為什麼要跟來？難道你們不知道，這樣是有很大生命危險的嗎？」
        「我們當然知道！但是……我們更知道，身為同伴的人，就應該要為彼此而掛心啊，學姐！」少揚說道。
        「我們當然不是因為不知道危險才跟來的，而是因為，想要跟妳一同行動啊，成霙。妳這樣乾脆地將大家甩掉，沒有人會甘心的。」
        成霙看著大家，在略高的平面上拋下一抹冷笑。
        「你們說，『同伴』是嗎？但是你們忘了很重要的一點：同伴，就應該是有著相同理念、為了同樣目標用同樣心態去面對的人。但是，在這點之上，我跟妳們就完全不一樣！」
        「姊姊！現在前方駕駛艙那裡有很大的靈子反應！而且主引擎都壞了，現在只有前面的緊急引擎還在運轉！」
        「少揚……危險！那個東西要來了！」
        少揚還來不及回應希洛妮的感應，忽然頭等艙前方一陣劇烈撞擊，將成霙震到少揚他們面對的牆背面。
        頭等艙前方的空間，被幾百隻無形的銳爪拉扯、撕裂。蒼藍的天空在詭異狂風下從裂開之處粗魯灌入，乍看下就像是異獸張開血盆大口一般，碎扯的無數鋼鐵嚼動著利牙，對著眼前的獵物發出掠食者的陰笑。
        在飛亂的無數碎屑中，一個像是巨鳥的形體在天空緩緩現形，八隻翅膀仍在玩弄著人類拙劣的創作，酒杯、錦簾、甚至屍體，全都不屑一顧地混雜在一起甩入空中。
        「那…那個是，幻想生物『秋吟』……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真物……」尼歐在狂風中睜大雙眼，盯著眼前形體模糊的生物。
        「這……難道它感應到我在附近？」
        「有這樣的可能性。在這邊戰鬥太危險了，少揚，還是趕快想辦法讓大家離開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「嘿嘿，這可真刺激啊。居然能再跟幻想生物打一場……很好很好，這一定很痛快……」尼歐笑著開始活化手上的奈米機械，大衣中那些奇怪玩意也開始有了動靜。「星雁，妳負責保護大家了。少揚，我想那個姑娘應該不反對我們插手吧，啊？」
        「啊，那個……」少揚正想說話，但尼歐已打算走出艙門。
        「好，我們就來跟你好好打一場吧，要你知道攻擊飛機絕對不是正當的娛樂方式，怪鳥！」
        秋吟四周的風開始發出怪異的鳴聲，震動的頻率竟然變得像說話一般。
        「愚蠢的人類啊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忽然，尼歐跟前衝出一束銀光，成霙的槍橫在他面前。
        「想知道我跟你們想法差在哪裡嗎？」
        「說說看啊。我想大家會平心靜氣聽的。」
        「因為我在今天已有了絕對的覺悟。但是，這些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沒有！」
        成霙擋在艙門口，凜然身軀將尼歐進入的縫隙全都堵死。
        「今天，我有絕對要到天空上的執著！但是你們，都還沒有這種必死的覺悟！這就是我跟你們不一樣的地方！」
        右手一揚，飛射的鎖鏈釘上了艙體四周的牆。槍尖那代表薔薇棘刺的光芒，正閃著比平常還要亮的激昂之光。
        「等一等，學姐！妳要做什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猛然一刺，槍尖灌入成霙右邊的牆，直接貫穿了艙體。電流與她的冷傲在空間中共鳴，隨著電熱鎖鏈的狂亂侵蝕，槍尖閃出一陣刺眼的光芒，在她猛力一揮之下斬切機艙，劃下了一環、 一瞬間的，完美的，圓。
        那是一環名為「絕」的圓。
        機艙在巨大衝擊下被切開，艙門之後的空間逐漸被藍天無情插入，而與成霙的距離也一點一點拉開……
        少揚完全嚇住了，急忙要伸手抓住成霙，但心的距離快速在現實具像化，在這一瞬間，他們的距離已不是伸手就可挽回……
        「學姊！跳下來！快跳下來！」大家焦急地喊著，但是在另一端的成霙，卻只有冷冷看了他們一眼，完全無視因為緊急引擎推進而逐漸加大的距離……
        「學姊！……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怒吼的狂風很快就蓋過了逐漸遠離的呼喊聲。在氣流交錯的空間中，她的心孤單地存在著。
        又是，孤身一人了。成霙笑了一下，舞起手上的長槍，指向在她前方正挑釁振翅的幻想生物。
        「就是不想讓這東西上去嗎？」「我為什麼要讓它上去？人類？」
        笑容消失了，滿腔的執著灌注在槍尖，灌注在她的生命之中……
        「我今天是非上天空不可的……誰敢阻攔我，我就會狠狠地將它毀掉！」

        墜落。
        他們，仍在墜落。
        「嗚啊……菲妮，妳的情況怎樣？」尼歐抓住固定在機艙四周的纜繩，向著外頭叫道。
        「啊……不……還是不行啊……要撐住這麼大質量的東西……我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墜落的機體底下，機械鳳凰正用翅膀抵著下墜的飛機下盤。儘管所有浮空系統和推進器都已全開，但還是來不及緩和引力的拉扯。
        「加速度已緩和……但是速度緩和不及……這樣，會墜下地面的……我……」纖細的小手和翅膀一直推著眼前受創的機身，尖銳處劃破了她的皮膚，汗水早爬滿了額間，菲妮依舊咬緊牙關硬撐著。
        「我不能讓大家死……絕對不行，我要保護愛護我的人……！」
        「夠了，菲妮！來不及了，和鳳凰一起過來，我們抓著妳的鳳凰離開！」尼歐的話在耳邊出現，聲音中帶著一絲憐惜。
        「但是……要是你們沒有抓緊的話……」
        「沒有關係！相信我們，菲妮！」
        咬了咬牙，菲妮和鳳凰一同放開機身，全速衝向少揚等人所在。風魔法抓準了時機撐住大家飛起，勾索和吸盤附上了鳳凰的身軀，讓少揚在空中用夢想者的力量消除四周的風壓和碎鐵，拉住星雁在閃著金光的機械翅膀上站穩。但是尼歐卻沒有抓住自己的繩索，在他驚訝的眼神中，眼看就要墜下深淵之中……
        「尼歐叔叔！」菲妮嚇得眼淚都飄了出來，振起雙翅，急速飛向正在快速墜落的尼歐……
        但下一瞬間，一個薄卻廣大的幕忽然從尼歐背後展開，張成一個傘的形狀，緩和了急速下降的態勢。在菲妮來不及煞車之時，一雙手把她拉近了自己的身軀。
        「不是說過，要叫我哥哥的嗎？沒聽話喔。」
        「你…你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，害人家嚇到……我……」菲妮生氣地搥了一下尼歐，忍不住開始抽噎了起來。
        鳳凰帶大家飛離下墜的機身，疾風颳過耳際，少揚抬頭望著天空中，那一點在蔚藍中閃耀的光點……
        那是學姐在的地方……她……
        下一秒，那微弱的光點宛如化作超新星，在無雲的天空，爆出一陣刺眼的火光。
        那光就像是巨大的煙火般，綻放著比天空中任何星斗都美麗的璀璨光華，以燃燒自己一切的存在為代價，輝煌，然後……
        消失殆盡。
        看見這的一瞬間，他們的目光，他們的心，在這一幕絕望的美中，靜止了。
     
        「學姐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！」